我仅见过史铁生一面,算不上朋友。记得是在一个聚会上,围绕他的人很多,并没有和他说话。印象中他很是和善,眼光里有种从容的气韵。那时候围绕他的朋友中,有些是共同插过队的知青,对于他一直是爱护的。他与文坛的关系,有点像巴金,声誉颇佳,那大概源于一种人格的魅力。他去世后,在延安开过一次纪念会,我也在被邀之列。那是我第一次到陕北,走在黄土高坡,一时百感交集。陕北的老乡与知青,忆及几十年前的旧事,都很激动,一些好友的发言,透露出许多有趣的细节。这些好友都挺有才华,有的是医生,有的是研究语言的专家,还有的是知名的编辑。他们大多自学成才,与史铁生一样,差不多都是从苦路上走过来的。
那一天我突然感到,史铁生能够成为作家,也许与所经历的环境反差有关吧。从北京到陕北,是一次逆转,身体残疾后,可谓一种跌落,而他钟情的形而上学,与北京的市井气也大相径庭。人一旦在大的起伏里,会被抛在陌生的地方,感觉与表达,也就异于过去。在延安起伏的山路上,我理解了他的文本为何总有一股别样的气息。
不知道是谁组织了“写作之夜”的活动,这些活动都与史铁生的纪念有关。参与其间的志愿者,有的年龄很大,是老知青。形式呢,不过读书会、报告会等。每次活动,来的青年人都很多,大家对于史铁生的爱,是由衷的。后来“写作之夜”组织者出版了多本纪念文集和相关的文学作品集,都很有意思。记得一个雾霾很重的冬天,在北京海淀一栋大楼里,众人讨论史铁生与他的时代之关系,深深感动了我。我后来将这些志愿者请到人民大学文学院,作了一个系列演讲,旁听的人很多。围绕一个逝去的作家,民间的朋友以非学术的方式,却形成了一个学术性的论坛,想起来是少见的现象。
不能不说,史铁生是文坛的特例。他带给读者的,是白话作品中一向缺失的东西。他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并不清晰,除了记叙插队生活和亲友的文字外,独语的部分占了大量篇幅。古都生活并没有使他染上世俗的痼疾,精神是敞开的,头上一直悬挂着一轮太阳。在他那里,写作不是炫耀,也非注释外在的理念,一切都从自我的经验出发,面对残疾生命体验,追问存在,反观自身,这使他的写作带出一股思维罕见的灵思。
阅读他写北京的生活的作品,多是远离了京味儿的色彩,笔下胡同与庙宇的调子,都不同于京中文人的描述。《秋天的怀念》《合欢树》《故乡的胡同》《庙的回忆》《八子》等,是脱离古老暮气的现代性的图画,背景不再是皇城色彩的伸展,而被置换成乱云与落叶飘零的空间。人在苦楚中的目光和不可测的命运对抗着,妥协着,这种面向内心体验的写作,可能过于囿于自我的小天地,以致遗漏更为丰富的内容,但他也由此显示了文字的深度,这些与老舍的趣味是那么不同。
1991年在《上海文学》发表的《我与地坛》,像是神曲的飘动,余音缭绕。这一篇作品忠实地记录了自己残疾之后孤苦的经历,由常年坐着轮椅行走在地坛的所遇所感,沉浸式的语态,将心绪散到高远的境地,也由此敲开了通往形而上世界的大门。《我与地坛》细致地捕捉着常人看不到的什物,诸如颓墙、青苔、飞虫、人影……四季轮回,有时候引来出凡的幻觉,思考人的有限性以及超越有限的渴念。散文写到了母亲、中年夫妇、唱歌的青年,在与这些与己有关和无关的人物中,世界的图景被悬挂在飘渺的思绪里。人生并不圆满,思想是在苦难与矛盾的漩涡里的未倒的芦苇,他意识到理性陷入茫然之地时,灵思反倒会悄然而来:“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。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。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。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。”这些从心灵流出的句子,在无声息中将世俗的认知逻辑撕裂了。
史铁生(1951—2010)
由于日常经验的受限,史铁生后来的散文更接近于哲学随笔,以感性的文字直逼那些神秘的存在。《“足球”内外》《说死说活》《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》都是面对上苍与凡尘的独思独想。《随笔十三》就意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,人在表达什么的过程,也遗漏了什么,写作不过是对于悖谬的存在的揭示。这与佛学不无关系,但又从佛学边上发现了另一种隐秘:“倘一人不能成佛,众生便未得度。众生都若成佛,世间便无差别和矛盾,也就同于死寂。”他在《病隙碎笔5》中一再把笔锋指向死亡、信念、实有这些玄妙的话题,一些体悟与现象学的观念也有交叉之处。这些不是靠概念与逻辑的演绎,而是一种敞开的心灵对于存在的追问。比如,什么是意义,史铁生的看法大约受到了萨特的影响,“意义不是先天的赋予,而显然是后天的建立”。这也是鲁迅的观点,存在是不可理喻的、复杂的,而抽象则简化了实在的本真。爱因斯坦启示了他对于既定概念的怀疑,以及时空的体验,从反诘与悖逆的角度,拆卸了理性之墙,从而走向未知的开阔之地。知的意义是知道自己无知,他体悟道:“当自以为是的‘知’终于走向‘知不知’的谦恭与敬畏之时,思想则必服从乃至化入灵魂和灵魂所要求的祈祷。”有理由说,小说家史铁生在散文世界里凝视的是二十世纪的哲学界处理的难题。
史铁生回忆早期生活与家族生活的短作,也无不是温情的一种。文字处处表达了对于过往的尊重,以及书写的真诚。《消逝的钟声》《二姥姥》《叛逆者》《老家》都是曾有的经历的还原。有旧楼钟声的记忆,神秘老人的身影,舅舅的不可思议的人生,老家扑朔迷离的远影。在诸多回忆的文字里,省略了曲折的故事,留下的仅仅是奇特的片段,无数不可测的存在,在折叠的时空里以沉默的方式,指示着曾有的悲欢。那些引人思考的景观和人事,似乎都是与自己有关的思想的酵母。记忆深处流淌的无奈和爱意,有时候将词语罩上苍凉的水雾。
我觉得史铁生的写作并不在乎形式的模样,小说、随笔、诗有时候是没有界限的,正像文学与哲学常常没有界限一样。他的散文是生命顿悟的夜曲,沉郁、浑厚的句子,诘问、反转的内省,一遍遍驱赶着虚幻之影,人生的原态以诗意的方式显露出来。谢有顺先生说,“许多人活着是关心结果,而史铁生更看重的是过程”。这是对的。他从域外文学所得的比从传统古文所得的东西要多得多,那些孤独地面对上苍的词语,重新排列了意识的秩序,作者所处的时代的粗糙的、伪饰的审美表达,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苍白无力。
许多作家谈到史铁生都津津乐道。前几日读到李洱先生《作为一个读者纪念史铁生》的文章,作者说:“如果说,现代作家侧重于提供知识、趣味和想象力,那么史铁生则是向我们提供了求知方法和精神维度,以及在叙事上进行精神叙事的突破性实验。”这一句话说得很好,他的神奇体验里的精神漫游,让汉语的表达,获得了哲学的气质。我们这些俗人,常常被外在的幻象所惑,不知身陷迷津。史铁生深知自我的有限,他在寂寞之中,聆听到了上苍的声音,而在喧闹之所,看到了歧途。读他的书,知道时时自省,比盲从于俗谛更为重要。如今,不是在所有的作家那里,都会获得类似的体悟。有时候会感到,苦路人影,可能与我们内心更近。
原标题:《苦路人影 | 孙郁》
栏目主编:舒明 文字编辑:谢娟
来源:作者:孙郁